《红楼梦》中的酒具与酒文化
林莉、付磊、黄莉
——此文原载《酿酒科技》.2012年12期.第105-107页.
摘要：酒文化是五千年中华文化中的一支奇葩，酒的生产和消费必然需要酒具，酒具除了物质承载功能外，还是酒文化的良好载体。《红楼梦》中的酒具形形色色，既为展开全书情节所必需，又增强了文章的美感，传递出当时酒文化的大量讯息。
关键词：《红楼梦》；酒具；传统文化；酒文化
1.酒具与酒文化概述
酒具是酒文化最原始的载体。酒具在我国出现得非常早，距今4000多年前的山东大汶口遗址中就发现有樽、豆、杯、斝等陶制酒具了。古人饮酒总是与喜庆等礼仪活动相关连，也常常提到酒具，史料中有很多与之相关的词句。最明显的例证是西周时期（公元前1122~公元前700年）出现了“爵”，那时谁若升了官就用“爵”来饮酒祝贺，“加官进爵”即来源于此。与酒具相关的酒文化，在历代的文学作品里面反映很多，诸如王翰《凉州词》“葡萄美酒夜光杯，欲饮琵琶马上催”；李白《将进酒》“人生得意须尽欢，莫使金樽空对月”；《客中行》“兰陵美酒郁金香，玉碗盛来琥珀光”；杜甫《赠卫八处士》“十觞亦不醉，感子故意长”；储光羲《新丰主人》“满酌香含北砌花，盈樽色泛南轩竹”；戴叔伦《南野》“茶烹松火红，酒吸荷杯绿”；高登《好事近再和饯别》“樽前相顾惜参商，引十分蕉叶”。这些诗词美句中，夜光杯、金樽或樽、玉碗、觞、荷叶（杯）、蕉叶（杯）都是酒具，这些器具在很大程度上增添了作品的诗情画意。
金庸先生在《笑傲江湖》中借书中人物祖千秋之口，对酒与酒具的搭配和衬托有一段非常精彩的阐述：“饮酒须得讲究酒具，喝甚么酒，便用甚么酒杯。喝汾酒当用玉杯，……这一坛关外白酒，……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，须知玉杯增酒之色，犀角杯增酒之香，至于饮葡萄酒嘛，当然要用夜光杯了……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，最好是北宋瓷杯。……饮这坛梨花酒呢？那该当用翡翠杯”。美酒与酒具的交相辉映，极佳展现出了酒文化的美学内涵，即结构美、个性美、风味美、意境美。甚至可以说，由酒具折射出的酒文化在社会活动中经济、文化、军事、艺术、社会心理、民风民俗等各个领域中具有一定影响。
2.《红楼梦》中的酒具与酒文化
《红楼梦》号称古代百科全书，书中对建筑、交通、服饰、饮食以及各种礼节、仪式和各种日常生活细节事无巨细的进行了描述。尤其在酒文化方面，如酒的品种、饮酒器具、酒令、酒礼，甚至人物饮酒后的醉态等，刻画生动形象。
贾府乃“鲜花簇锦，烈火烹油”之家，所用的酒具当然十分讲究。从材质看，有用金、银、铜、锡、陶、瓷、竹、木、兽角、玻璃、冻石、珐琅等，从器物上看有缸、坛、海、爵、舞、梅、壶、觥、斝、觚、盏、碗、杯等器皿。全书明确提到的酒具有金蜼彝（第3回），汝窑美人觚（第3回），玻璃盏、琥珀杯（第5回），金银爵（第18回），海棠冻石蕉叶杯、乌银梅花自斟壶（第38回），瓠瓟斝（音壶刨假）、杏犀盉（音和）（第41回），乌银洋錾自斟壶、十锦珐琅杯（第40回），竹根套杯、黄杨根套杯（第41回），台盏（第44回），旋子（第60回），镀金执壶、金碗、金碗、银大碗、银杯（第105回抄家的物品清单）等等。下面谈谈几个重要的酒具及其蕴含的酒文化意义。
2.1海棠冻石蕉叶杯
在第38回螃蟹宴，林妹妹“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”。海棠，指酒杯的式样形如四瓣状的海棠花；冻石，是一种半透明的石料，晶莹润泽，透明如冻，常用于雕刻工艺品和印章，灯光冻、封门青、蓝青田是冻石中的极品；蕉叶杯，古代的一种酒器名，是一种较浅的杯子，形似蕉叶；常饰之以金，又名金蕉叶。宋代词人柳永自创了一套名为《金蕉叶》词牌，其中有句“金蕉叶泛金波（金波，指酒）齐，未更阑、已尽狂醉。就中有个风流，暗向灯光底。恼遍两行珠翠”。苏轼《东坡志林》：“吾兄子明饮酒三蕉叶，吾少时望见酒杯而醉，至今亦能饮三蕉叶矣”。黛玉随手“拣”起的这只酒杯就算在当时也是复杂的工艺品，管中窥豹，不难看出贾府这个大家庭的富贵、奢侈程度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《红楼梦》，在紧凑的篇幅中也特地加入了这只“海棠冻石蕉叶杯”的注释。
海棠冻石蕉叶杯是精巧、珍贵的，黛玉是精致、纤细、敏感脆弱的，盛的酒是“合欢花浸过的”。不难想象，面对大观园中碧清的河水和山坡上盛开的桂花，“乘绝世姿容”的林妹妹在藕香榭的桌边拣起海棠冻石蕉叶杯斟饮的场景，完全就是一幅优美的工笔仕女图。从这个情节也折射出酒具所蕴涵酒文化的意境美，不但使人物形象饱满个性鲜明，而且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效果。
2.2斝与盉
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，盉：古代用来调和酒的器皿；斝：古代一种盛酒的器皿。第41回，品茶拢翠庵，妙玉悄悄唤了钗、黛二人进屋，另拿出两只杯来，一个旁边有一耳，杯上镌着“瓠瓟斝”3个隶字，后有一行小真字是“晋王恺珍玩”，又有“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”一行小字。妙玉便斟了一斝，递与宝钗。那一只形似钵而小，也有3个垂珠篆字，镌着“杏犀盉”，妙玉斟了一盉与黛玉[5]。“瓠瓟”即是俗称的“葫芦”一类的植物。把一个斝的模子套在正在生长的瓠瓟果实上，让瓠瓟按斝模的形状长大成型，成熟后挖去籽风干，拿来作为器具。这只“瓠瓟斝”上有晋代名人王恺的款识和北宋文学家苏轼的题跋，是一件极珍贵的古玩。“杏犀盉”，是用犀角做成的杯，犀之奇珍者在灯下呈杏黄色，所以叫“杏犀”，也是一件非常奢华和珍贵的器具。
斝与盉在古代都是酒具，那么瓠瓟、杏犀盉都是高档酒具，但妙玉是出家人不饮酒，因此用作了茶具。此外，妙玉给宝玉喝茶的是“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”，当听到宝玉说“他两个就用那样的古玩奇珍，我就是个俗器”，妙玉答道“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”。这里，妙玉把自己日常用的器具给宝玉喝茶的可能包含着某些深层意思，因为在当时来说，出家人把自己用过的器具给尊贵的客人使用是很失礼的，更不可能她是因为贫穷没有更多的器物，看看给贾母和黛玉、宝钗的茶具就知道，甚至“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”，不可能没有其他高档茶杯，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希望能够与宝玉的距离更近。妙玉的谶语里有“王孙公子叹无缘”一句，隐约蕴涵了这样的意思。在这里瓠瓟斝与杏犀盉不仅展现出酒具所蕴含的酒文化结构美，而且使全书中宝玉、妙玉二人的关系和开篇的伏笔前后呼应，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高超的艺术写作手法。
2.3乌银酒壶
文中几次提到了乌银酒壶，第38回螃蟹宴，黛玉道，“让我自斟，才有乐趣”，拿起乌银梅花自斟壶来；第40回刘姥姥饮酒大观园，“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”；第54回荣国府家宴，“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在贾琏手内”，乌银是一种银铜合金，特点是一种合金来装饰另一种金属。乌银制品是用錾花或刻的白银设计做底，然后在花纹中填充纯黑色的铜银铅合金（一般是铜约为百分之九十，银约为百分之十），经抛光露出白银的纹样，利用黑白之间强烈的色彩和光泽对比来起到装饰的作用。梅花，是指壶上的图案，将金银锤薄通过整花工艺，用錾子镂出浮雕的效果。乌银制为酒壶是很合适的。据清代学者褚人获《坚瓠集》记载：“今酒注，去柄安提梁，如茶壶式，……名‘自斟壶’”。自斟壶比一般壶容量小，宜一人自斟。
在明清时期使用以金银制成的酒具在富裕家庭是很普遍的，明代白话小说“三言二拍”里常常提到，如《玉堂春落难逢夫》中，玉堂春为帮助王景隆返乡，偷偷赠给了他金银酒具。
2.4套杯
套杯是大型酒杯。指成套的一组杯子，样式相同，大小相次，叠在一起可以套到最大的杯中，称套杯。在第40回，凤姐和鸳鸯商量拿刘姥姥取乐，提到了竹根套杯和黄杨根套杯。“黄杨木根套杯”是用整块黄杨木树根剂成的由大到小的成套的杯子，一般十只为一套。当取来黄杨木套杯时，“刘姥姥一看，又惊又喜。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，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，极小的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；喜的是雕镂奇绝，一色山水树木人物，并有草字以及图印”。刘姥姥的惊且喜，说明了两个问题，一是她随口开玩笑，没有想到贾府居然真的有木头甚至是竹根做成的杯子，而且是套杯，很是吃惊，二是看到套杯做工精细、装饰精致，又非常喜欢，简直想据为己有，“把这大杯收着，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”。
2.5十锦珐琅杯
十锦，通“什锦”，指由多种原料制成或多种花样拼成的东西。这里应该是指杯的颜色、花样繁多。珐琅又称洋瓷，“法蓝”，是用硼砂、玻璃粉、石英等加铅、锡的氧化物烧制而成的像釉子似的涂料，涂在金属表面作为装饰，亦可防锈。清康熙年间从西洋输入钟表器物，常嵌有洋瓷画片，当时名之为珐琅。贾府的“十锦珐琅杯”应为花形颜色多样的珐琅杯。
以上这些酒器酒具都是贵族家庭所使用的，极尽奢华。那么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群又是使用的什么酒具呢？在书中没有明确的介绍，但是，我们却不难通过一段故事情节中看出来。第77回“俏丫鬟抱屈天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”，宝玉去探望被驱逐出荣国府的晴雯，当时晴雯恹恹弱息，病倒在床，无人照管。见宝玉来后，晴雯让宝玉给她倒半碗茶喝。宝玉看时，虽有个黑沙吊子，却不像个茶壶，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，也甚大甚粗，不像个茶碗，未到手内，先就闻得油膻之气。喝茶的茶具如此简单粗陋，那么所使用的酒具也相差不多，应该就是最粗糙的陶制品。从普通日常用品可以看出，两个阶层的对比多么鲜明，足见贫富差距悬殊，也暗含当时社会矛盾的存在。
2.6几种不引人注意的酒具
彝，古代盛酒的器具。在第3回，林黛玉进贾府，“大紫檀雕案上，……一边是金雄舞，一边是玻璃盒”。第53回“进入院中，白石雨路，两边皆是苍松翠柏。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舞等器”。
爵，古代一种用于饮酒的容器，在商代和西周青铜礼器的考古发现中是非常常见的。在文中第18回，贾元春赐物中，“贾敬、贾赦、贾政等，每分御制新书二部，宝墨二匣，金、银爵各二支”，第53回荣国府祭祀，“贾敬主祭，贾教陪祭，贾珍献爵，贾琏贾踪献帛，宝玉捧香，……青衣乐奏，三献爵”。
觚，古代一种盛酒的器具。青铜制，盛行于中国商代和西周初期，喇叭形口，细腰，高圈足。第3回中王夫人的屋子布置，“左边几上汝窑美人觚，内插着时鲜花卉”。
不过在全书中，这些酒具都没有正式用来盛酒，而是用做了摆设和花瓶。
作者曹雪芹通过对生活的洞察和提炼，细腻的安排了人物与酒具的呼应，比如说，夫人小姐们是“十锦珐琅杯”，宝玉是杯、盏和钟，冯紫英、薛蟠用的是“海”，如果说让刘姥姥用“海棠冻石蕉叶杯”而让宝钗用“海”饮酒，那么就显得别扭，不符合人物身份和性格。
3.结语
酒文化在《红楼梦》中贯穿始终，饮酒必然就有酒具，酒具是展现书中酒文化的极好道具。各式各样的酒具富于诗意和情趣，包含了独特的酒文化内容，很好地体现出人的审美与品位、心理与生理、情感与物质的奇妙结合。酒具把酒与生活、文化、人物性格等因素胶着在一起，意蕴悠长。我们看到《红楼梦》一书透过酒具把饮酒中体现的社交规则、民风民俗、阶级等级和社会矛盾等世情表露得极其自然，贴切，生动，社会生活情味极浓，宛若在读者的眼前展开了一幅“清明上河图”。《红楼梦》不但注重对饮酒场面的具体描写，而且注重表达饮酒本身特有的文化内涵，可以说，酒文化与小说情节相得益彰，精彩非凡。酒文化增强了《红楼梦》的社会和时代立体感，使各种人物形象饱满生动，丰富了全书情节；《红楼梦》也美化了酒文化的艺术韵味，拓展了酒文化的艺术天地。在全书中各式各样、形形色色的酒具，成为了展现中国明清时期酒文化的良好载体，对于表达人物性格特征，表现封建社会世间百态，推动情节发展，乃至揭示全书的主题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。小小的酒杯，盛满的岂止是一杯美酒，更是满含了曹雪芹高超的艺术水平和深厚的思想底蕴。
（注释及参考文献略）
